第30章 往日回响（二）

    蜿蜒的山路在雨后显得有些泥泞，每走一步都会有粘稠的稀泥粘在胶鞋上。</p>

    夜深人静，种着玉米的山坡后，一轮巨大的明月仿佛抬手就能够到。</p>

    铺着瓦片的木头房子开了一扇斑驳老旧的窗，透过稀疏的云层。</p>

    月光大摇大摆地溜进去，给睡梦中的女孩盖上一层薄薄的被子。</p>

    她睡得不安稳，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愁久久盘旋在眉心。</p>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四周参天的大树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不见天日。</p>

    衣衫破烂的她捧着一条金色巨蟒的尸体，麻木而机械地啃食着蛇肉。</p>

    “砰砰砰！”</p>

    荒诞不经的梦被一阵急促而刺耳的敲门声猛然打断。</p>

    床上的少年骤然坐起身，心跳加速，胸肺大量运作，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p>

    “月河！月河！是我。”</p>

    门外，村主任那焦急而沉重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李月河的心头。</p>

    扯了下长线，亮起暖黄色的灯光。</p>

    抬起卡扣式的木锁，用了十五年的大门发出吱呀声，冷峻的少年音没什么起伏：“李主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p>

    村主任的脸色凝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轻微驼背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沉重而苦涩。</p>

    “月河……山西那边的信到了……信上说煤矿塌方了……你的父母活……埋在里面了。”</p>

    四十几岁的男人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p>

    李月河安静地站在门口，和这座山一样沉寂，她甚至不知道做出怎样的反应。</p>

    该哭吗？</p>

    可是记忆里她好像没哭过，妈妈也告诉过她面对伤心的人时要给予安慰。</p>

    李主任好像有点伤心，他的眼神告诉她的。</p>

    僵硬地扯起嘴角，“我知道了，谢谢你主任，我没事儿。”</p>

    “月河啊，你别吓你村主任啊。你这样子那里是没事儿哇。”</p>

    老李主任上任的时候，月河刚出生，“李月河”这个名字都是他帮着取的。</p>

    这孩子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种地、吃饭、捡柴烧火。</p>

    六岁以前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娃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是个哑巴。</p>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天，会说话了，人也聪明了。</p>

    她说，她想去上学了。</p>

    学校里的老师经常夸她，村里人也跟着沾光，说村里未来有个顶顶好的大状元。</p>

    月河的父母也觉得高兴，更希望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条件。</p>

    听说山西那边挖煤给的钱多，于是他们等月河学会了家里的一切，就咬着牙去了。</p>

    可今年的除夕，这座新婚时建的房子就只有她了。</p>

    月河脸上有些痒，伸手去摸，是大片的泪痕。</p>

    原来，她已经哭了。</p>

    村主任什么时候走的，李月河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也记不太清楚了。</p>

    她只是沉默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圆月大得吓人。</p>

    山坡的菜地里漫上清晨的雾气，大门厅堂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在她的脑子里转。</p>

    五点左右的时候，女孩和往常一样起床，生火吃早饭。</p>

    天不见亮，她挎上妈妈给她缝的军绿色书包出门。</p>

    今天学校中考。</p>

    答题，交卷，离开考场。</p>

    来往的学生向天上甩飞布包，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蹦着、跳着。</p>

    “嘿，李月河。你考得怎么样？”一个男生跑上来，和她并肩。</p>

    李月河绕开前面打闹的学生，“还可以。”</p>

    “那你会去区重点中学吧，民中？”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p>

    “应该是的。”民中给她的条件最好。</p>

    前几天民中来镇上找过李月河，但她那天在山上种地，请假没去上课。</p>

    结果民中的老师来了她家里，还帮着她处理了繁杂的农事。</p>

    能干活的最有诚意，所以一碗干饭后李月河就同意了。</p>

    男生听见这个回答明显松了口气，他估摸着自己的分数，回想前几年的招生分数线。</p>

    他还能和李月河一个学校。</p>

    “那我们新学期见。”</p>

    “好。”</p>

    “陈旭海！走嘞，今天去田里捉黄鳝啊！”校门口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招呼他。</p>

    男生冲着他们吼了声：“就来。”</p>

    笑着跨到李月河前面，细碎的阳光将他整个人包裹。</p>

    好像又想起什么，转身边退边说：“李月河，我八月底来找你呀，我们一起去新学校啊。”</p>

    她没回应他，或许也默许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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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房子挂上了丧事用的白布，改制前同一个生产队的邻居都来帮了忙，村主任一家几乎那几天都住在了李月河家里。</p>

    尸体挖着了，煤矿的老板给李月河来了电话，赔了钱。</p>

    在七月的某一天，邮递员给带着草帽在地里除草的李月河送来了两罐骨灰和一封录取通知书。</p>

    李月河将它们都放在了正门厅堂墙上的灵位前。</p>

    八月底的某一天，背着一背篓棕红色松针和干枝的李月河见到了在自家门口木椅上睡着的陈旭海。</p>

    一个平平无奇的九月一号，李月河搭着陈旭海爸爸开的三轮车，拖着两个蛇皮口袋住进了民中的女生宿舍。</p>

    上课，吃饭，考试，睡觉。</p>

    李月河在民中是个奇葩。紧张压抑的高中生活里，她雷打不动地每月要请十天假。</p>

    回家种地。</p>

    但偏偏这样，还能回回考试第一。</p>

    老师和年级主任都趁她请假去她家家访过，发现这孩子锄完地就靠背课文、背单词、做试卷放松。</p>

    极其自律。</p>

    于是请假也就随她去了。</p>

    她在学校说话极少，像个无欲无求的学习机器。</p>

    可这样的人，包揽了每年校运动会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p>

    就比学校的体育生慢一点点。</p>

    每年那些个体尖都被李月河赶着，像要死了一样打破学校跑步记录。</p>

    三年时间，在李月河日复一日的固定生活中，幻灯片一样转瞬即逝。</p>

    全国高考，答题，交卷。</p>

    绑着大红花的拖拉机，装着扬声喇叭，轰隆隆地开进李月河在的山上。</p>

    她是今年的市状元。</p>

    李月河没听见拖拉机的声音，她当时不在家里。</p>

    去了镇上另一座山头的村子。</p>

    准备买只猪崽子喂着，解决家里泛滥的红薯、洋芋和南瓜等。</p>

    三个月后杀了喂肥了的猪，给乡邻和老师们送些肉，感谢他们对自己的帮助。</p>

    太阳挂在山头，将落未落。</p>

    李月河抽着根柳条，吆赶着小猪回家时，遇见了陈旭海。</p>

    少年站在有点远的田埂上，对她大幅度地挥手，好像等她很久了。</p>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p>

    “李——月——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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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床上的女孩缓慢睁眼，“你醒了，要喝水吗？”</p>

    守着她的和梦里的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面部特征。</p>

    奎因兰撑着起身，靠在枕头上，抿了口递到手心的温水。</p>

    眼神落到握着水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晦暗一下。</p>

    原本空无一物的右手尾指，二关节上多了个蛇头吞掉尾巴的图案。</p>

    “谢谢你，诺特。”</p>